迟来的理解与和解

文 / 肖肖

人到中年,我终于理解了父亲。不,我无儿无女,这份理解与“养儿方知父母恩”无关。

曾经,我不能理解,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住在家里,而我的爸爸不?我懂事以后,母亲解释说那是因为工作的关系,但是他一直在失业和再就业中循环。当我看见父亲频频地回家,就知道他又失业了,回来和母亲拿钱(母亲通常不敢花完家用)。不过即使回来他也从不留宿,我隐隐约约听过母亲打听他和谁住在一起,但自从残障的妹妹出世后,母亲就完全不理父亲在外面的事了。

我不能理解,为什么他不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有稳定的工作?动不动就赌气辞职,理由不外是公司刻薄、上司刁难、与同事不和等,一点也不为家庭着想。妈妈要照顾妹妹无法出外工作,靠外公外婆暗中接济,过年给我们特别大的红包。后来父亲失业的次数越来越频密、待业的时间越来越长。到我十多岁时,四十多岁的父亲终于搬回家了,母亲高高兴兴迎接他。起初他还到处见人,一直打电话,说要找人合作创业。不过什么也没谈成,后来车子还被拖走了。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,动辄辱骂母亲,责打弟弟。我很少和父亲说话,他白天睡觉,晚上躺在沙发上抽烟到天明。

我不能理解,母亲到底有多能忍?储蓄一点一点地耗尽,她就买散装的白米,用妹妹的洗澡水来洗衣,向亲戚讨旧书包和旧校服。我是个乖孩子,课余教补习帮补家用,叛逆期的弟弟则辍学离家。而父亲对这一切视而不见,只会和母亲拿钱去买香烟和马票。亲友风闻上门救济,父亲就急急出门,任由母亲独自面对种种难堪的施舍。一天,我终于忍不住和父亲爆发了冲突,当面问他:“你知不知丑?”又问母亲:“你怎么纵容他到这个地步?”忘了过了多久以后,父亲开始断断续续打工。期间我读完大学、步入职场、发誓要好好工作,千万不要像父亲那样。

毕业后所谓的黄金十年,我勤勤恳恳工作,每个月固定给家用,还置了产,自觉很成功。美中不足的是因病彻底退出求偶市场——也好,养儿育女的风险太大了,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。病愈后,我重回职场,但是没能力升上管理层,依旧干着技术工作,也无甚人脉和资源。渐渐的到了一个临界点,我发现同组的同事都比我年轻,同龄人要不当上主管,要不自立门户,我成为所谓的螺丝钉型员工,任劳任怨但可轻易被取代。每到部门经历人事变动,我就成为被劝退的对象。金字塔形的上升之路注定了总有人被淘汰,凭什么不能是我呢?我开始为自己的掉队找理由:生病与年龄影响我的学习能力和反应、我不会拍马屁、不懂演戏……。

不知不觉中,我重复父亲的职业步伐,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新工作。早到迟退和无偿加班也改变不了命运。即使能够忍受屈辱,旁人也有的是办法逼你走,辞职只是维护尊严最后的方法。最后我接受了自己能力平庸、非勤劳所能弥补的事实,厚着脸皮待在一家小公司混日子。几年后公司倒闭,我又失业了。年纪越大就业越艰难,我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处境。

我终于理解了父亲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是一件很尴尬的事,男人尤其有必须成功的压力。当你无法成为任何人的骄傲,仅存的自尊会驱使一个人逃避现实。父亲选择了远离家庭,搬进麻将馆与女人同居。也许赌桌上片刻的成功可以令他忘记现实中的失败。不得不搬回家后他昼伏夜出,当一个坏脾气的隐蔽中年来掩饰自己的无能。

而我,就把一切推给疾病:幻想患病前的自己多么年轻有为、雇主歧视我的病历、相亲对象介意我的病史……更幸运的是我没有孩子,不必面对小辈不留情面的质问,还有谁有资格指责这个苦命人呢?政治正确与精神自洽令我非常坦然地接受各方面的失败。至于母亲,好容易摆脱了一个循环,又陷入另一个循环。幸好她也有自己的一套:除了一如既往地节俭,她还一头栽进了短视频的世界里——那里总是欢乐满人间,令人忘却现实中的烦恼。

人活在世上,总要想办法与自己和解。

“不知不觉中,我重复父亲的职业步伐,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新工作。” 我在协谈室里常常看到、听到类似的生命故事。孩子有时候会透过重复与父母一样的命运来连结父母。这是心灵上的情感连结,超越了理智的判断。遇到这样的情况,我会引导个案,去看见这份情感连结,然后疗愈与之相关的伤痛,再以新的方式连结对父母的情感。

陈玉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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